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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学入门—实际的禅

 

   仅读过前面讨论的“非逻辑的禅”“大肯定的禅”的人,大概会认为禅是某种不能接近、与日常生活无缘、非常迷人但又无法捕捉的东西。然而,我们对这种想法很难赞同。禅又是平易的、令人亲近的,并且必须由平常的场合来提供。人生是万物的基础。离开人生,任何东西也无法存在。我们即使运用所有哲学,运用所有伟大美好的思想,说到底也不能逃离人生。星的观测者至今仍牢牢站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 那么,禅如何是人人都可以亲近的,它到底是什么呢?赵州曾问新到的和尚:“曾到此间么?”和尚说:“曾到。”赵州说:“吃茶去。”又问另一个和尚,和尚说:“不曾到。”赵州说:“吃茶去。”院主听到后问:“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,不曾到也云吃茶去?”赵州呼院主,院主应诺。赵州说:“吃茶去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四,204页]

    赵州从谂(shěn)是唐朝禅家流中最为杰出的一位,中国禅宗的发展有他很大的功劳。他到八十岁时还行脚不辍,其目的是说明无论在何地都要完成禅的修行。他享有一百二十岁的高龄,他的话象金玉一样闪光,以至人们说:“他的禅在他的唇舌间放光。”有一位新来的僧人向他求教,他问:“吃粥了也未?”僧人说:“吃粥了也。”赵州说:“洗钵盂去。”赵州此话使这位僧人忽然省悟。

    某日,赵州打扫庭院,一位僧人问:“和尚是大善知识,为甚么扫地?”赵州说:“尘从外来。”僧人问:“即是清静伽蓝,为甚么有尘?”赵州说:“又一点也。”

    赵州境内有一座有名的石桥,不断引来许多游客。有位僧人问赵州:“久向赵州石桥,到来之间略彴(独木桥)。”赵州说:“汝只见略彴,且不见石桥。”僧人问:“如何是石桥?”赵州说:“度驴度马。”问:“如何是略彴?”答:“个个渡人。” 这个回答也可以说带有禅的宗教意味。后又有僧人问:“如何是石桥?”赵州说:“过来过来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四,198-207页]

    在这些回答中,看到的仅仅是对于人生和自然没有什么价值的日常对话吗?没有所谓精神的或宗教的灵魂启示的意义吗?果真如此,禅不是太实际、太平凡了吗?从超越世俗的高处来看,它只是日常茶饭间的粗俗之事吗?这些都由个人的看法如何而定。在我桌上点燃一根香,这些是琐事吗?地震山崩,这是大事吗?在我们具有的空间意识内,确实如此。然而,我们果真是被封闭在成为空间的一所房屋内吗?禅对此将立即回答:“香的燃烧就是三界的燃烧,在赵州的茶碗中跃动着人鱼。”当我们意识到时间、空间等附着的模型时,禅就不能接近我们。我们不能愉快地渡假,不能有充足的睡眠,甚至我们的全部生涯也将在错误中终结。

    请看沩山与仰山以下的对话。夏末归来的仰山,去问讯他的师傅沩山,沩山问:“子一夏不见上来,在下面作何所务?”仰山说:“某甲在下锄得一片畬,下得一箩种。”沩山说:“子今夏不虚过。”仰山却问:“未审和尚一夏中何所务?”沩山说:“日中一食,夜后一寝。”仰山说:“和尚今夏亦不虚过。” [《五灯会元》卷九,530页]

     有位儒者曾说:“道在迩,反远求。”对于禅同样可以这样说。我们在禅厌恶的地方,即语言中的抽象和形而上学的玄微之处来求禅。但禅的真理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极为具体的事物中。有位僧人对他的师傅说:“参拜禅堂已经很久,但一次也没得到有关佛道的教诲,请以您的慈悲开导我吧。”师傅回答说:“这是什么意思?你每日向我请安,我不是回答了吗?你端茶时,我不总是高兴地接受了么?此外你还要求什么呢?”

    这就是禅吗?禅就向我们要求这种生活经验吗?一位禅僧诗人唱道:奇妙奇妙,担水砍柴

    说禅是非逻辑的、不合理的,胆小的读者会害怕它,不想和它打交道。然而,尽管在知的研究中它有着如此辛辣奇怪之处,但我相信,这一章所讨论的实际的禅的研究会缓和这种感觉。禅的真理应当在实际方面寻求,不应当在不合理的方面寻求。因此,我们绝不能把重点放在不合理上。下面再举两三个直接诉诸于人的生活中最朴素经验的事例,也许这只是因为禅对于一般知识者很难接近的缘故,但也是为了进一步表明禅是如何单纯的、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,并强调禅的实际方面。这些都是在脱离了概念的表示或知的解剖意义上的真正朴素的经验。如看见举起一根棒子,命人搬过一件家具,或只是叫自己的名字,等等。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很单纯的事件,不惹起任何注意,被人等闲视之。然而禅就在其中——即被认为充满了不合理的禅,或者说充满了人类对其悟性所要求的最高思想的禅,就在其中。下面举的几个例子,都是单纯、直接、实际的,并充满了意义。

     马祖的法嗣中有一位石巩,曾问他的师弟:“汝还解捉得虚空么?”师弟说:“捉得。”石巩问: “作么生捉?”师弟以手撮虚空,石巩说:“汝不解捉。”师弟说:“师兄作么生捉?”石巩拽住师弟的鼻孔,师弟叫到:“太煞!拽人鼻孔,直欲脱去。”石巩说:“直须凭么捉虚空始得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三,160页]

    同是马祖法嗣的盐官在回答一位僧人“如何是本身卢舍那”的问题时说:“与老僧过净瓶来。”僧人把净瓶拿过来,盐官说:“却安旧处著。”僧人把净瓶送回原处,又来诘问,盐官说:“吉佛过去久矣。” [《五灯会元》卷三,143页] 对此,其他禅师评论说:“卢舍那佛永在此同住。”

    如果以上例子还不能帮助我们完全摆脱知的烦杂,再请看下面南阳国师慧忠(——775)的例子。惠忠一日召呼侍者,侍者应诺,三召三应,慧忠说:“将谓吾孤负汝,却是汝孤负吾?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二,99页] 仅是叫人的名字,确实单纯极了。慧忠最后的话从普通逻辑的观点来看,也许是不可理解的。叫一个人的名字,那个人回答,这是日常所见最普通的事情之一。但此事却告诉我们,禅的真理就在这里。由此可知,禅师多么平常的事情。任何奇异之处也没有,真实显现于万物之中。一人呼,另一人应;一人呼:“唉,”另一人答:“啊!”仅仅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良遂在麻谷门下修禅,麻谷见他来,就扛起锄头去锄草。良遂到锄草的地方,麻谷理也不理,又回方丈,关上门。良遂第二天又去,麻谷又关上门。良遂敲门,麻谷问:“阿谁?”良遂答:“良遂。”刚说出名字,忽然契悟,说:“和尚莫谩良遂,良遂若不来礼拜和尚,洎被经论赚过一生。”良遂后来对埋头于佛教哲学研究的同僚们说:“诸人知处,良遂总知。良遂知处,诸人不知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四,223页]良遂只是知道了和尚叫他名字的意义,就能这样说,这不实在令人吃惊么?

    通过这些例子,问题比以前多少明白了,或者说容易理解了。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无数。这些例子充分表明,禅的最后结果是毫不烦杂的,它不是需要抽象和思维的最高机能的研究结果。禅的真理和力量存在于完全单纯的、直接的、尤其是实际的地方。“早上好”,“谢谢”,禅就在其中。“请喝茶”,这里就洋溢着禅。一位钁地的僧人肚子饿了,听见开饭的鼓声响了,举起钁头,大笑便归。[《五灯会元》卷三,133页] 这位僧人充分发挥了禅。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。唯一必要的,就是睁开眼睛看清此事的意义。

    但是,在这里还有一个禅的研究者必须特别注意避免的危险的陷阱。这就是不要把禅与自然主义、自由主义的放任不拘混为一谈。自然主义听从人的自然倾向,不追究它的起源和价值,是一种盲从。人类的行为不是缺乏道德本能及宗教意义的动物的行为,这之间有很大差异。动物不知道为改善自己的状态、并向更高道德迈进作任何努力。石巩某日在厨房劳作,他的师傅马祖问:“作甚么?”石巩说:“牧牛。”马祖问:“作么生牧?”石巩说:“一回入草去,蓦鼻拽将回。”马祖说:“子真牧牛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三,160页] 这既不是自然主义,也不是自由主义。在这里有着认真的努力。

     有人问一位禅师:“和尚修道,还用功否?”禅师说:“用功。”问:“如何用功?”禅师说: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。”问:“一切人总如是,同师用功否?”禅师说:“不同。”问:“何故不同?”禅师说:“他吃饭时不肯吃饭,百种须索;睡时不肯睡,千般计较,所以不同也。”[《景得传灯录》卷六大珠慧海章次,《大正藏》卷五十一,247页] 如果可以把禅称为自然主义,它也是要求严格训练的自然主义。禅即使是自由主义,也不是象自由主义者理解的那样。自由主义者没有意志的自由,他们被对他们来说完全无力的外部力量束缚住了手脚。与此相反,禅享受完全的自由。换句话说,它是自己的主人。用《金刚经》特有的说法来说,在禅中没有“住处”。物有其安定的住所时,它就被束缚了,它就不是绝对的了。下面的问答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问:“心住何处即住?”答:“住无住处即住。”问云:“何是无住处?”答:“不在一切处,即是住无住处。”云:“何是不住一切处?”答:“不住一切处者,不住善恶有无内外中间,不住空,亦不住不空,不住定,亦不住不定,即是不住一切处。”[《顿悟入道要门论》]

    雪峰(822——908)是唐代禅学史上一位放射异彩的人物。他在长年的行脚修禅中,总带着柄杓,其原因是要从事一般在禅堂生活中最令人厌烦又最困难的厨下操作,柄杓就是它的象征。他继承德山(780——865)法嗣时,有位僧人问他:“和尚见德山,得个甚么,便休去?”雪峰说:“我空手去,空手归。”[《五灯会元》卷七,380页] 这正是禅无住处的实际说明。众僧请百丈(涅磐)说禅,百丈说:“汝等与我开田,我与汝说大义。”众僧开田完了,归请说大义。百丈乃展双手,一语不发。[《五灯会元》卷四,198页] 这正是他的大说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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